合作社的木门被撞开时,龙安心正在清点百家谷换来的现金。阿勇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纸。
"美国...电话...订单!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纸拍在桌上,
"两千套!
"
龙安心抓起那张传真纸,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让他眼前发晕。吴晓梅闻声从里屋出来,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纸张扫了一眼,眼睛立刻瞪大了。
"美国苗胞协会,
"她轻声翻译,
"订两千套'寻根礼盒',要求每件绣片含12%老挝苗纹样...
"
龙安心一把抓回纸张,这次看懂了末尾的数字:$59.99
套,总价近十二万美元。这不仅是合作社成立以来最大的订单,更是走出国门的机会。但
"12%老挝苗纹样
"这个要求让他皱起眉头。
"我们哪懂老挝苗族的纹样?
"
吴晓梅已经跑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泛黄的相册:
"去年老挝代表团来访时送的。
"她翻到中间几页,上面贴着各种银饰和绣片的照片,
"他们的蝴蝶妈妈翅膀更尖,星辰纹是八芒不是十二芒...
"
龙安心凑近观察,确实能看到明显差异。但将两种风格融合并非易事,尤其是对那些从小只学本地纹样的绣娘们。
"交货期多久?
"
"六十天。
"吴晓梅咬了咬下唇,
"但最麻烦的不是这个...
"
她指向订单最下方的一行小字:每套需附老挝苗族银匠手工打造的
"寻根扣
"一枚。
合作社里唯一懂银器的是吴晓梅,但她只会基本工艺。龙安心想起前段时间拜访过的雷山老银匠,老人家已经八十多岁,一年做不了几件作品。
"先答应下来,
"他拍板道,
"我去联系银匠。
"
三天后,龙安心站在凯里汽车站,等待那位传说中的老挝银匠。据牵线人介绍,这位名叫陶赛的老人是流落老挝的苗族后裔,精通传统银器工艺,最近刚回贵州寻根。
当陶赛蹒跚着从大巴上下来时,龙安心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木箱——不过笔记本电脑大小,却被老人像抱婴儿般小心翼翼搂在怀里,想必装着工具。
"陶公,一路辛苦了。
"龙安心上前搀扶。
老人抬起头,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他开口说了一串音节奇特的苗语,龙安心完全听不懂。幸好随行的翻译解释:
"陶公说感谢邀请,他带了祖传七代的工具来。
"
回村的路上,陶赛一直紧抱木箱,望着窗外飞逝的山景默默流泪。路过一处瀑布时,他突然激动地指着大喊,翻译解释说那像极了他老挝家乡的
"眼泪瀑
"。
合作社里,吴晓梅已经组织妇女们开始修改绣片。看到陶赛,她立刻放下针线,用苗语问候。出乎意料,陶赛能听懂凯里苗语,只是说起来很吃力。两人磕磕绊绊地交流,不时辅以手势。
"他说要看看我们的银料。
"吴晓梅转向龙安心。
龙安心赶紧搬来准备好的银锭和银丝。陶赛检验的方式很特别——将银料贴近耳边轻敲,然后哼一段奇怪的调子。试了几种后,他失望地摇头,从自己木箱底层取出一个小皮袋。
"他说我们的银料太'新'了,
"吴晓梅翻译道,
"没有'老魂',打不出真正的寻根扣。
"
陶赛倒出皮袋里的东西:几块乌黑的金属块,表面布满凹坑,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骸骨。老人比划着解释,这是他从老挝带回的
"祖银
",掺有特殊的矿石粉,能让银器发出
"故乡的声音
"。
工作立即展开。陶赛在合作社角落搭起简易工棚,架起小巧的银匠炉。龙安心惊讶地发现,老人的工具与本地苗银匠大不相同——錾子更细长,锤头呈奇怪的半月形,最特别的是一组螺旋状的拉丝板,像某种古老的DNA模型。
"这是祖传的'心声工具',
"通过翻译,陶赛解释道,
"每件银器都要经过它们的'拷问',才会说出真话。
"
第一天的尝试并不顺利。陶赛要求绣娘们将老挝纹样比例精确到12%,但传统绣法很难如此精确计量。吴晓梅想了个办法——用透明格子纸覆盖设计图,计算每个纹样占据的格子数。虽然慢,但确实保证了比例准确。
更大的问题出在银饰上。陶赛坚持要用一种叫
"泪丝
"的技法打造寻根扣,将银丝拉得细如发丝后再编织成网。但才工作两小时,老人就开始剧烈咳嗽,脸色灰白得像炉里的灰烬。
"肺病,
"他摆摆手拒绝休息,
"在老挝矿洞里得的。
"
龙安心悄悄查了订单的预付款条款——如果无法交付银饰,整个订单都可能泡汤。他提出送陶赛去县医院,却被老人坚决拒绝。
"医院杀死了我父亲,
"通过翻译,陶赛激动地说,
"他们用铁针抽走了他的歌谣!
"
当晚,龙安心辗转难眠。凌晨三点,他爬起来查资料,偶然点开一个关于老挝苗族传统医药的纪录片。片中提到了
"棺材菌
"治疗矿工肺病的奇效——正是务婆用来救吴晓梅的那种珍稀药材。
天亮后,他匆忙找到务婆说明情况。老人家沉默许久,才从房梁上取下最后一点棺材菌存货。
"这是最后的了,
"她将菌块包在桐叶里,
"山上找了三年都没再找到。
"
吴晓梅主动请缨送药。龙安心想同行,但合作社离不开人。临行前,吴晓梅将蝴蝶银饰还给他:
"戴着它,银匠会更信任你。
"
陶赛看到龙安心胸前的银饰时,果然眼神一亮。他勉强喝下龙安心熬的药汤,咳嗽稍缓,但仍虚弱得无法工作。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龙安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工具...
"老人突然用生硬的汉语说,指向那个木箱,
"你...试试。
"
龙安心打开箱子,被里面的精巧工具震撼了。每件工具都闪着幽光,手柄处缠着不同颜色的丝线,显然各有用途。他小心地取出一把錾子,突然怔住了——錾尾刻着一个熟悉的汉字:
"龍
"。
"这...这是我家的标记!
"龙安心翻出手机里父亲工具的照片比对,纹路一模一样,
"您从哪得到这些的?
"
通过断断续续的翻译,一个惊人的故事逐渐浮出水面:陶赛的祖先在清代曾是著名的苗银匠,与一位汉族铜匠结为兄弟。两人共同改进工具,创造出融合汉苗特色的新工艺。那把刻
"龍
"字的錾子,正是当年汉族铜匠所赠。
"我祖父说...要找'龍'匠的后人...
"陶赛艰难地说,
"工具...完整...
"
龙安心如遭雷击。父亲生前常念叨祖上是
"匠户
",但家谱在文革中被毁,细节已不可考。难道冥冥中自有天意,让他这个
"龍
"匠后人回到苗族聚居地?
"我能复制这些工具,
"他突发奇想,
"用现代技术。
"
陶赛困惑地看着他。龙安心来不及解释,抱起工具箱就往外跑。他记得县开发区有家精密模具厂,老板是大学同学的亲戚。
三个小时后,龙安心站在数控机床前,看着3D扫描仪逐件分析那些古老工具。工程师们啧啧称奇——这些工具的几何结构异常复杂,尤其是那组螺旋拉丝板,竟然符合黄金分割比例。
"可以做,
"厂长检查数据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