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定律
最好最通常的热络方式就是吃饭,小曼女士本想亲自下厨大展身手,无奈狗儿子家里毛都没有,冰箱里除了泡面还是泡面,根本上不了厅堂。
但她不死心,翻箱倒柜一通乱找,贺峥也没拦着,随她去。
他慢悠悠地切着吐司片,见秦尤视线不住地打量小曼女士折腾的身影,才笑说:“她想给你露一手呢,要不是情况限制,准保给你弄个满汉全席出来。她老人家对我都没这么好,怎么样,当我老婆是不是很幸福?”
秦尤:“……”
秦尤只向余小曼客气道:“您别忙活了,我吃现成的就行。”
贺峥也开口:“行了,您甭找了,再把我这屋翻个底朝天您也找不出可用的食材,您就勉为其难地将就一下吧。”
余小曼气急败坏地正想痛骂他过得像条狗,转念一想,不行,准儿媳在呢,这一骂不仅坏了自个儿的形象,还扫了儿子的颜面,于是忍住,和和气气道:“秦秦喜欢吃什么呀?你告诉伯母,你下次来,伯母给你做。”
秦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贺峥轻笑出声,把豆浆推至她跟前,故意恶心她说:“来吧秦秦,喝点热乎的。”
秦尤在桌底下踢他一脚:“您叫我名字就好。”
余小曼:“那哪成啊?多不亲切,不习惯叫秦秦是吧?那叫小秦?还是…”
贺峥:“您叫她小九吧,她小名。”
余小曼:“好好好!”
秦尤看他一眼,贺峥就解释说:“你当时喝醉酒自己跟我交代的。”
秦尤:“……”
贺峥打开米线碗的盖,用筷子挑着上面的肉丝儿和蒜末,挑干净了才推给秦尤:“羊汤不膻,尝尝吧。”
她没拒绝。
余小曼默不作声地观望着。
她这狗儿子没什么优点,要真细数起来,勉强能算上一条会照顾人,从小就会,因为他那个短命病痨鬼的爹的缘故。
“他爸卧病在床很多年了,没什么自理能力,我又得忙着上班赚钱养家,这照顾人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他身上,不过这臭小子挺孝顺,也不埋怨。你别看他混啊,那会儿可帮了我很大忙呢。”
“后来他爸死了——我说句不中听的,死了倒好,负担就减轻了,你想想,一家人就靠我一个人养活,就算我起早贪黑不眠不休,又能有几年好过?还是死了好,死了就是一堆灰,墓地都不用买,糊墙上算完。”
秦尤安静聆听,擡眸看向他,他不紧不慢地吃着米线,见她看过来,便冲她笑了下。
其实秦尤一直都觉得贺峥是个苦出身,又混乱又悲催的那种,她本来就是个没同情心的人,加之他自己又整天吊儿郎当压根看不出什么阴郁沧桑的痕迹,所以她平时都是无动于衷甚至拿他的身世冷嘲热讽。
但当下这么听着人家一字不落地讲,滋味还真…怪微妙的。
小曼女士开启了家长里短的唠嗑模式,恨不能一顿饭的功夫就把贺峥29年的成长岁月赤、裸、裸地铺陈到跟前。
“那会他应该才八九岁,我本想着他爸死了就能轻松点,日子就可以好过点,谁知道病痨鬼死了,这么大一个讨债鬼还在我跟前活蹦乱跳呢。以前八成是仗着他爸卧病在场不太好给我添堵,他爸一死,这下好了,无所顾忌了,可以大闹天宫了,成天就给我惹是生非,都不知道跟谁学的…”
贺峥轻咳一声,提醒道:“妈,过了啊,您说点我好的成吗?”
余小曼几个字堵了回去:“你有什么好的?”
“我…”
贺峥被噎了一下,搜肠刮肚好像确实没从自己的童年乃至少年时期搜罗到什么可供夸赞的优点,说学习吧成绩吊车尾差得要命,说品德吧他又没少欺负人,总不能讲他长得帅吧?
于是他只好来回炒剩饭:“我这不孝顺吗?我还照顾您呢。”
余小曼不鸟他的垂死挣扎,因为她发现,讲狗儿子的童年糗事比包装他如何如何真善美更加容易勾起准儿媳的兴趣,最起码从她的观察结果来说是这样的——小九笑了好几次呢。
真俊。余小曼心想着,于是又不顾贺峥阻拦,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把他小时候干过的糗事都桩桩件件抖搂了出来。
“生他的时候没少吃苦头,那会儿我就知道这货长大了铁定是个混世魔王,你猜怎么着?还真是!剪女同学辫子,骗男同学吃苍蝇,作弄老师,调皮捣蛋胡作非为!12岁那年刚给他买了辆自行车,这臭小子没事找刺激,跑人家滑板赛道上炫技,摔折了一条腿,他还爽歪歪呢,可把我气的…”
“要是单纯调皮也就罢了,揍一顿也能管得住,偏偏又爱打架,还屡教不改。学校打,街上打,天天打,每次趁我上夜班瞧不见也逮不着,挂一身彩回来往被窝里一躲,第二天又打。”
“读高中的时候把同学打进了医院,赔了好几千医药费,学校要把他劝退,我没办法,想送他去当兵,他又死活不肯,非要去街上当个卖白/粉的小混混。”
“我们那会儿楼上住了个老警察,逮了他很多次,一来二去都熟悉了,我实在没辙了,就拎着这小兔崽子上他家去,我求他说,‘你管管这小子吧,他要是再这样下去,那他以后的人生就毁了。我把他交给你,怎么管随你便,只要他别坐牢就行。’”
“那老警察心肠蛮好,还真收下了,然后你猜怎么着?回来就老实多了,还主动跑去学校求校长别把他劝退呢。哎,你自己说,老张是怎么教育你的?”
往事不堪回首,贺峥闭着嘴不回答,被小曼女士恶狠狠地揣了一脚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哼哼道:“揍了我一顿。”
秦尤没忍住笑。
贺峥:“……”
余小曼变本加厉:“还有呢?不止。”
贺峥对自己这大义灭亲的妈是无可奈何了,灰头土脸地叹道:“把我扔进监狱里蹲了一个礼拜。”
不是少管所,而是成人监狱。
那老警察是个无耻混蛋,不知道动用了什么关系,免费赠送了他监狱七日游。
他起先还以为是吓唬他玩呢,就算真的去了,也肯定会有什么人在暗中监视他,以免他遭遇什么不测。
可事实上是,并没有。
他这种小白脸级别的菜鸟简直就是重犯们的玩物,但挨揍什么的都是小事,那些个虎视眈眈又凶狠的眼神、永无出头之日的刑期、四面高墙铁网围成的囚牢才是真正令他感到恐惧的点。
世上人人都向往自由,一想想往后余生兴许都会在这座无间地狱里度过,他便不寒而栗,心有余悸。
当然了,少年意气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就被磨灭地荡然无存。出来后他还跟那老警察干了一仗,可惜没干过,反被揍地满地找牙。
那老警察又带他去了上东,站在最高的塔楼上俯瞰整座城市,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子,善恶一念之间,就是这一念,或许会让你成为监狱里的死刑犯,也或许会让你坐在二十七层楼上的办公室里一边喝下午茶一边研究股票证券,所以你要想清楚,你究竟是想蹲在监狱里踩缝纫机,还是想喝下午茶。我觉得答案应该不会太难。”
“我们都生在南区,不要觉得南区人的出路就只有乞讨和坐牢,你看我,不也穿上了这身衣服吗?说实话我见过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热血、盲目、冲动,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心和敌意,但你不能认为他们愚蠢,因为你们只是个孩子,虽然大部分时候孩子这两个字本身就意味着愚蠢。”
少年贺峥被拐着弯骂了一通,十分不服气:“少拿你那套来说教我,你又不是我爸。”
老张拉下脸说:“我倒真希望我是你爸,这样你就不会在我面前说出什么你要去靠贩/毒干出一番事业的鬼话。”
贺峥撇了撇嘴,老张又道:“既然有天赋,那就好好用在正道上。”
他翻白眼:“我有什么天赋?”
“看见没?这就是愚蠢。”老张敲了敲他脑袋说:“你知道我在查大眼仔,那张小纸条也是你塞的。仅凭小喽啰的几句对话你就推断出了那车货的运送路线,我们都无能为力的事情,你却办到了。”
“这种侦查分析的思维能力就是你的天赋,是老天爷送你的礼物,但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们只是些愚蠢的孩子,对于礼物,除非有人替他们看管,否则孩子是很容易丢三落四的。所以假如你爸妈无法管好你,那说不定确实该由我来。”
贺峥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顿时戒备心起:“你想让我跟你一样当什么狗屁警察?”
“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老张不客气地糊了他一巴掌,“我告诉你,要想避免你这种人渣日后成为毒瘤危害社会,就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信教,要么参与到避免的阵营中来。”
贺峥当然不可能信教,在他十六七岁疯狂又躁动的少年世界里,他觉得信神信教什么的那简直是渺小懦弱的loser们才会干的事——一个人得是有多可悲,才会把自己的灵魂托付给一尊只有象征意义的石像啊。
需要凭靠戒条一样的繁文缛节来规范自己的行事,通过一些伪科学来满足自己内心奢望却得不到的幻想,不正是一种无能的表现吗?
反正他顶天立地所向披靡,信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裸/男倒不如信他自己。
哪怕他现在不是个十六七岁热血躁动的毛头小子了,也仍旧对此深以为然。
“你不相信上帝?”秦尤问。
用餐完毕,小曼女士正在里屋收拾着碗筷,俩人靠在走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微光拨开繁荣的云层,沿着梧桐枝叶流淌而下,是初冬的霜冷味。
“怎么说呢…信仰是一种天赋,一种我还没有的天赋。”贺峥又问:“难道你信?”
“怎么可能?”她嗤笑:“我只信我自己,我就是我自己的上帝。”
“所以你看吧秦律师。”贺峥很温柔地吻了下她唇角,“我们天生一对。”
秦尤浅莞,又问:“你既然当了警察,那你个贵人老张呢?还住你们家楼上?”
贺峥默然片刻:“死了,殉职。”
秦尤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不太愿意提及这事儿,也就很识趣地没再开口。
这时隔壁房门探出两颗脑袋,是阿厌和他的爆/炸头朋友。
阿厌活蹦乱跳地蹦跶至两人跟前,仰着头古灵精怪地打招呼,架势活像是过年问好讨红包:“峥哥好!嫂子好!”
秦尤:“……”
贺峥乐了,摸摸他脑袋瓜说:“你小子还挺上道,怎么就知道她是你嫂子?”
阿厌和爆/炸头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种很鸡贼的表情,秦尤正不明所以,那胆大包天的爆炸头便双臂环胸作销魂的呻/吟状:“贺峥…轻点…贺峥…啊——”
贺峥一巴掌掴向他,笑骂道:“臭小子学什么呢,阿厌我可告诉你啊,别老跟着他混,都把你带坏了。”
两个浑小子嬉皮笑脸的,秦尤则是满头黑线。
民风可真够淳朴的。
爆炸头:“哎峥哥,这可怪不了我俩,谁让你…”
贺峥瞪眼:“嗯?还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