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都早。
杨进京踩着县委大院里的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办公室走。棉鞋是王素心新纳的千层底,踩在雪上咯吱作响,雪水还是渗进了鞋帮。乡镇企业局的牌子被人挪到了大门最边上,新刷的漆在雪光里亮得刺眼。
推开办公室门,暖气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他的办公桌被挪到了靠窗的角落,桌上的文件堆了厚厚一层灰。李茂才正坐在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打电话,崭新的羊皮靴翘在桌沿,靴底沾着泥水,在文件上留下几个清晰的印子。
"哟,老局长来了。"李茂才放下电话,手指在桌面敲了敲,"正好,局里决定精简人员,东八里庄榨油厂的张虎调去农机站看仓库。您签个字?"
杨进京接过调令,纸张在他手里微微发颤。张虎跟了他七年,从建第一个砖窑起就鞍前马后。现在要打发去看仓库,明摆着是杀鸡儆猴。
"李书记,"他摸出老花镜戴上,"张虎是六级技工,看仓库是不是..."
"这是组织决定。"李茂才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还有,您分管的工会工作也调整了,以后负责老干部慰问。"信封里是一沓车票——全是去偏远公社的慢车票,日期排到了明年开春。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杨进京望着玻璃上凝结的冰花,想起上辈子瘫痪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躺在炕上听着广播里播放乡镇企业蓬勃发展的新闻,而他的五个儿子正为谁该来照顾他这个瘫子吵得不可开交。
电话铃突然炸响。李茂才接起来,语气立刻恭敬得像换了个人:"林书记...是,是...材料都准备好了...下午三点?我马上安排!"挂掉电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杨进京一眼,"老局长,下午的党委会您不用参加了,林书记特意交代的。"
杨进京慢慢踱到窗前。县委大院里,几个勤杂工正在扫雪。为首的老孙头是他当兵时的战友,现在佝偻着腰,扫几下就要喘口气。上辈子他瘫痪后,只有这个老战友每年春节还来看看他,带几斤自己种的红薯。
中午食堂的白菜炖粉条结了一层油花。杨进京刚坐下,周围几桌人立刻端着饭盒散开。只有财务科长老赵磨蹭到最后,趁人不注意塞给他一张纸条:"李茂才派人查了您经手的所有项目,连三年前买扫帚的发票都要走了。"
雪停了,阳光照在纸条上,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今晚八点,老地方。"这是他和赵书记约定的暗号。去年赵建国调走前,他们曾在县农机站的旧仓库里长谈过一次。那里堆着报废的拖拉机零件,铁锈味能掩盖烟味,厚厚的砖墙隔音极好。
下班时雪又下了起来。杨进京在传达室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要去东八里庄看看榨油厂。王素心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滋滋的杂音:"当家的,雪兰说陈医生捎来话,让你小心..."话没说完就断了,估计是雪压断了电话线。
农机站的仓库比外面还冷。杨进京跺着脚取暖,手电筒的光圈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铁门吱呀一声响,赵建国裹着军大衣闪进来,眉毛上结着霜花。
"老杨!"赵建国一把抓住他的手,"你瘦了。"这位曾经的县委书记如今两鬓斑白,青州市的副市长办公室显然不比在开州时舒坦。
手电筒的光照在斑驳的砖墙上,映出两个晃动的影子。赵建国从怀里掏出半瓶老白干,两人就着瓶口轮流喝。烈酒下肚,杨进京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僵了。
"林大海是要置你于死地啊。"赵建国吐出一口白气,"他派人到青州调查我,连我女儿在哪个小学都摸清了。"酒瓶在两人手中传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省里有风声,明年要清理'改革冒进'的干部,你是开州第一个。"
杨进京摸出烟袋锅,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地抽着。上辈子他窝窝囊囊过了一生,这辈子好不容易活出点人样,难道又要...
"老杨,"赵建国突然压低声音,"省乡镇企业厅徐处长是我老同学。他透露中央马上要有新政策,允许干部停薪留职下海。"一个信封塞进杨进京手里,"这是我的私房钱,不多,够你起个摊子。"